十一
永啼鳥が、啼いている。
夜を背負って、哭いている。
(资料图)
流す涙が、海となり。
いつか月を照らし出す。
我记得一千三百年前母亲哄我睡觉时唱过的旋律,那时她坐在床榻边,问我为什么睡不着,是在害怕什么。
我说家里的阿黄死了,前几天它还和我玩赛跑的游戏,但是今天就死了,仆人用铁铲在院子角落挖了个坑,用土埋起来,形成微微的土丘。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大小姐啊,因为阿黄死了。我问仆人什么叫死、我会不会死、父亲和母亲会不会死,那仆人是个老实和蔼的老人,他觉得有必要让我认识这些,就一一如实回答了。
我一想到父母有一天会离我而去,想到我有一天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产生一个无法弥补的缺口,我就很害怕。
母亲就问我知不知道凤凰,她说凤凰是传说里永生的神兽,生命走向终点时,便会在火焰中迎来重生,如此反复不止。
母亲说,她会把人变成凤凰的魔法。
“你把我变成凤凰了吗?”房中点了很多烛火,烧得旺盛,把母亲白皙的脸庞也染成红色,床上的被褥,褶皱投下的阴影,都是让人安心的红色。
“小家伙,你已经是啦。”
“那你呢?”
“也是的。”
“爸爸呢?”
“也是啊,我们家里,所有人,都被我施了魔法,变成凤凰啦。”
她讲得那样绘声绘色,还没拿出什么实际证据来,我就完全相信了。
“但是啊,妹红,永生也是件让人伤心的事情。”
“为什么呢?”
“你还小,长大就知道了。到时候啊,你肯定也会让我把魔法解开的。”
“不会,我想跟你们一起,一直、永远。”
母亲亲了一下我的脸颊,开始唱那首歌,哄我入睡。
那旋律潜伏在意识里,漫长的时光在黑暗中糅杂成小小的一团,除此之外是一片海洋似的梦,我沉浸其中,就像上古时的浮游生物,没有知觉、不会思考,只知道在这片温暖中存在下去。
就像做梦也分深浅,它便是我越过苏醒界限的告示,每当我听见,我就知道即将醒来。一千三百年前再短暂不过的记忆便如潮水席卷而来,我看见幼时的居所,看见母亲种下的樱花树在春天绽放开,看见父亲在草原上奔跑,教我如何放飞手里的风筝……
记忆褪去,我发现自己站在广袤的海岸边,海水舔舐我的身体,夕阳把它们染成红色,另一边是一轮洁净的月亮,我眨眨眼睛,就发现自己醒过来,面对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珍视我的人。他们点燃我、吹灭我,又在我沉睡时被埋进土里,化成和我家阿黄、我父母、我亲人一样的东西。
同时,我窥探这世界,但一直没能看到那个身影。
那是我在一千三百年前的仇人。
她叫辉夜,原本是一户贫苦农家人的孩子,但她生得太漂亮、太有气质,那老夫妇也很爱那孩子,拿出毕生积蓄培养她,找老师来教她弹琴、字画和读书。
人们都说她是老农上山时,从竹子里劈出来的,说她是月亮上的神仙下凡(现在看来有些可笑了,月亮上住着的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
我那有些风流的父亲听闻城中的风传,也不知找到什么借口,变装成什么模样,跑到那农家去看了辉夜一面。
然后,就是老套的故事了,脱尘的女子、为之倾倒的男人、拒之门外、油灯和屏风、不可能的要求和闪着光的眼睛、疯子似的奔跑、血迹被雨水冲刷,一点点渗入孟春时节青草的根系间,蓬勃的真菌和蛰虫的触须缠绕上注定腐烂的躯体,留下白色的钙质物。
母亲每天都哭得很伤心,有一天,她醒来以后就不断叫胸口疼、胸口疼,疼得双手死死按住,把胸前的衣服都揪破了,她几天后就去世了。
当时我很伤心,一想到母亲给我讲过的变凤凰的魔法,一想到那个情愿去相信的自己,就会更伤心。
父亲意外去世后,家室衰败,兄长整日经营奔波,被不少人夸赞,家族里的近亲们,有的也来提供资助,有的则想乘机捞些好处——都是我无意间听兄长的牢骚,我当时也是个十三岁的小孩,很多事情都没办法理解。
我个女孩子,在当时的社会里,只是被父母培养好,然后嫁给显贵人家的命运。
但我恨那辉夜,恨她害死了我的父亲,恨她让我的家庭破碎——我必须报复她,复仇的火焰在灼烧,撕心裂肺的痛苦转化成赤红的锋镝,指向那家伙的心脏。
据说辉夜是被父亲在内的好几位皇子纳言看上,他们争相登门求亲,辉夜便给每个人留下一道难题,声称如能解开就接受婚约。
所有人都陆续受挫放弃,最后还有一位纳言还坚持着,并且向外声称成功近在咫尺。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今后就请求兄长想办法,把我也嫁给那位纳言,然后找机会往辉夜的茶水里投毒。
那纳言不久也死了。
据说辉夜被当今的皇上看上了,那对老夫妇都欢天喜地的,要进宫去做官了。
晚上我有些慌乱,但还是躺在床上想,自己要努力(虽说我根本不清楚精力该花费在何处,我在相貌和才华上都是十分寻常的),争取有朝一日也能被皇上赏识,召入宫中,然后,然后乘机往辉夜的茶水里投毒。
宏大的复仇蓝图未尚未起笔,我却病倒在床榻上,我肺疼、头疼、四肢疼,还发烧,烧得很严重。
医生说,是我心中的焰气淤积,无处排泄。
我说这没办法,我要是倾泻出来,在这世上同样活不长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头已经烧得昏了。仆人按照药方买来药,熬汤喂给我喝。
她是个常年过惯苦日子的家伙,夜里不愿点一盏灯,我对她说了半天,多点几只蜡烛,我怕黑,她也就点了两只。
房里暗得渗人,两只铜鹤支起的镜子、绣花枕头和装干果和糖的八边红漆木盒,都是只能捕捉到外形的鬼魂,在我眼前飘啊飘啊,半夜里烧醒来,还以为自己已经到冥府了。
我问医生,我能不能撑到夏天。
医生说,我得相信自己会好起来。
我肯定是撑不过去了。
母亲种的樱花开满了,那天我穿上最华丽的衣服,拄着一只红漆木拐杖走到庭院里,风吹过,稀疏几朵花就凋下,落在桥下,漂浮在水面上。
我走到水潭边,坐在一颗大卵石上看自己的倒影。
几条金鱼,通体金红的、浑身黝黑的、身体白色遍布红黑斑点的,以为是喂食的仆人来了,见了落花的涟漪,就浮近水面,张开嘴把它们吞下,发觉不是食物,又吐出来。
我看着它们吞吞吐吐,在水中晃来晃去,莫名觉得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它们呆头呆脑的,像是一群傻子,我就笑它们,笑得眼泪都止不住。
几朵花落在头上,我觉得困了,就曲起右腿,用两只手抱住,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小小地打个盹。
先前指定暗杀辉夜的计划时,我听说过皇宫中的一些传闻,其中一些涉及神怪之事。
一个宫女曾经把写有咒符和另一个宫女姓名的纸条塞进一只草人里,用钉子穿过头顶,藏在那宫女门前的地砖下面,被咒的人后来患了很严重的病症,直到请来道士找出草人,症状才被消除。
还曾有朝中官员设偶人咒害皇帝的传闻,使得皇帝一时生气,罢免了好些官员,闹得宫中有一阵人心惶惶……母亲变凤凰的魔法在我脑里起到了奇妙的导向作用。
总之,我下了决心:既然或者没办法生时报仇,就在死后化成怨灵去找她算账。
我是藤原家的大小姐,找人来筹备巫术不是什么问题,对外也声称是请巫师来治病就好。
那是个满头白发的佝偻婆婆,发黄的指甲有蝉翼那么长,她端着一只蜡烛,在我耳边问了好几次我的心意是否已决(因为我当时没力气说话了,耳朵里尽是嗡嗡的鸣叫)。
蜡烛是那么短的一只,滚烫的蜡泪淌在她手上,她只顾念叨我从来没听过的语言,一点反应都没有。
然后我就死了,生的痛苦结束了,在一个我也不知道的时刻。
仆人照我的安排,“不小心”打翻了夜中亮着的蜡烛,她床下一个小匣子里找到一大笔钱,足够她余生的富裕。
光明再临了,火焰吞没宅院、吞没我的躯体,没有僧人能找到我,他们诵唱的经文绝不会到达闪着极乐之光的净土,我的灵魂在世间游荡。
“妹红,你在火焰间都可以转移吗?我很好奇。”有天他忽然这么问我。
“嗯。”我点点头,“但我从来没试过,光是想象离开蜡烛芯,让那火焰独自存在,我心里就有说不出来的恐惧感,就像人害怕死亡一样,我也不知意义为何。或许我脱离蜡烛便不能复返,或许烛火熄灭我也不复存在,寿命便不过一二时。”火娥说,“好比切花扦插的技术,生命总会受损的。”
“这样……”
“不说这个。有件事情,好玩的事情,你从来都没注意。”
“嗯?”
“自从你跟她有联系之后……你可就没犯过头痛了。”
“这样啊。”他喃喃而答,脸上渐浮现苦恼,“妹红,关于辉夜的事情,我觉得自己挺……”
“挺什么?”
“我觉得我不该再去找她了。”他又习惯性地抽退桌上的书本,这次没控制好,抽出来的一本倾倒下去,整列书就因为缺隙倾斜了。
“你在想什么啊,傻东西。”
“我在怀疑,在怀疑,毕竟我此前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情况,我也不知道……什么能称作是人间的爱恋呢?你说,什么呢?”他出神地望我。
“那你先前还费那样大的精力去同她亲近?傻瓜,我看就是你想得太多了。”我忍不住骂他,“你这人有病,真是有病,见的阳光太少了。”
“可能吧,可能是我想的太多,这样反复无常让我也觉得心烦,哎呀,但是,妹红,你知道吗,就是那种,得不到让自己安心的答案,仿佛身体、生活都漂浮在半空中,不踏实、心里焦虑……哎呀。”说着他痛苦地把头抱起来,书本哗啦啦地倒下——他的病又要发作了。
“再见,妹红,再见。我不太舒服。”他一口气把我吹灭。
十二
我和赫奕打算想去电影院看电影(一部三十七年前的经典动画,出乎意料地重映),然后,我们打算在一家烤肉店吃晚饭,之后我们可以沿着河道走,看沿途的风景,还有聊天,不管走多久都可以。这就是所谓约会的安排,我们都没有什么经验,便采取了印象里常见的流程。电影院里的人很多,因为这天算是节日,我订票很早,抢到了中间微靠后的位置,视野很好。有几个家长带着孩子来,小孩不懂事情,电影还没开场就开始叫嚷。赫奕拍了拍我放在座椅扶木上的手,朝我重复那小孩说过的几句话——只是能指有联系的几个词串在一起,然后她说那小孩很可爱,我不理解为什么她们那个年龄段的女生都会对小孩子表现出热情,我一直很不喜欢小孩,他们就像是另外一种生物,一想到今后某天,我那生殖器里涌出来的东西会和卵细胞结合,最终吞噬母体的血肉,也诞生出这么一个怪物,他或者她还要在我这个精神不稳定的人的教育下成长,我就感到害怕。银幕上播放了几支告示观影文明和防火须知,电影就开始了。那部电影我们都看过,情节也记得清楚,到这里来纯粹就是为了回忆和再制造回忆。装爆米花的纸筒放在我们之间,赫奕时不时抓一把起来吃,或者把手伸到我的嘴边,喂给我。遇到喜欢的情节或是激动人的画面,我们就会相互贴近了耳语几句,她说话时鼻子和嘴巴中的气流会扑在我耳上,我觉得这个行为富有色情色彩,我的心开始那种温暖的、粉色的跳动(使我联想起那天所见的樱花),我双腿间那个丑陋的器官理所应当地起了反应,好在影厅很黑,她看不见。最后电影放完了,字幕缓缓上升,灯亮了,熟悉而伤感的音乐响起,影院里的大部分人都选择坐在座位上把歌曲听完,我们也是这样。然后我们就出去,坐电梯去楼下的烤肉店,人比较多,我们就在店门口休息区等了一会儿,最终占到了个靠窗户的座位。我们点了双人套餐,鸡胸啊金针菇啊里脊啊生菜之类,五颜六色的,分量很足很实惠。赫奕常来这种店吃(她说因为乐队聚餐),认得每种肉,知道它们应该烤到什么程度,知道在什么时候加油、知道要不断拿夹子给它们翻面。我这种成天习惯吃小摊上买的炒面盒饭的家伙,就坐在学习她的操作,她大概也觉得这是在我面前表现的好时候,挽起袖子,露出白皙的胳膊一直在忙活,一直表现得很兴奋。吃饭的同时我们当然在聊天,我们今晚话莫名其妙地多,我感觉平日里很多没有意义的话题,比如一本我先前看过的、对方闻所未闻的书或电影,比如这些天里我遇到了几次地铁拥堵,比如我们面前窗玻璃上的商标像一张老虎的脸,在她面前我都能愿意说出来,而且能聊得顺畅。我也终于有机会不会存在太多顾忌地看她,今天晚上她应该是有意辫了辫子,前面有两束细小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脑后另一束细小的,在那马尾辫的基部绕成圈,看上去还不错。我也发现她身上存在的一些瑕疵,她左眼角下有一块浅浅的疤痕,她耳边的几束发上沾着几点不知名的黄色糊糊,她嘴里在嚼东西的时候还止不住说话,看上去不太文雅……其实要说的话,我更是个令人恶心的家伙,丑陋的相貌、扭曲的性格还有结巴含糊的谈吐,就像一滩下水道里的烂泥,她为什么会觉得同我在一起会开心呢?我完全不能理解。嗳,你看那边,好漂亮——她忽然说。从窗户能望见街道、河堤、高楼,闪着粼光的水面以及对面的河堤、街道、高楼。赫奕指的是一个摩天轮,舱室和钢筋支架上都是彩灯。她问我,要不要过会吃完饭去那里看看。我就做出很负责的语气说,没问题,然后我从赫奕那一侧的窗户看见了地球,就也指过去,说,那里也很漂亮,你有没有想过去看看。赫奕显得有些吃惊,说,她知道去地球是我的梦想之一,虽然现在见不到船,但是如果两人有机会一起的话,肯定是没问题的。然后我问,如果住在哪里呢。她便有些扭捏地说,如果我有那般想法的话,也是可以的,但是那种事情,咱们现在想还是太早了些。她的回答挺让我意外的,只是觉得还差什么。然后过了一个小时的样子,我们吃完了晚饭。我去前台结账,然后我们离开了这栋楼,来到大街上,往刚才见到的灯光那里走。街上也有不少情侣在走,我们能靠得很近,如果做些亲昵的举动,比如贴着耳朵说话,相互挠挠肚子作嬉闹,不至于被人注视,赫奕也的确是这样对我做的。
我无意想起那坠落的气球,气球原本的人,是怀着怎样的愿望呢?为何他没有乘坐上去就起飞了呢?只是为了一种象征,就像放飞白色鸽子那样,还是说在途中遇见了风暴?
此时我握着辉夜的手,忽然地、忽然地,就像十余年前头痛在我注视叶片下天牛时袭击了我一样,无尽的哀伤感袭击了我:我发觉自己丢失了爱恋的能力,或者说,我又一次发现本可信马由缰的幻想凋落了,它可以用一堆冗长的文段记述,可以用我的大脑回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爱恋已经成为过去,已经死去了。
今晚就这样过去,没有关系吗?我问赫奕。她微偏过头,疑惑地看着我,说,她今晚过得很开心,完全没有问题的。
我们沿着河堤台阶走下去,晚风吹得舒服。一带护栏把道路和水面分割开,我们又走了一阵,在一处人少的地方停下。我靠在护栏上,从口袋里拿出耳机,塞进耳朵里。
“听什么呢?我也要听。”赫奕在一旁撒娇,我拿出一只耳机递给她。
我打开我自整理的一个文件夹,大部分是shoegaze,点击随机播放选项,效果器奏出的声音,迷离而似浪潮,同而今的景色一样。路灯、河流、向黑倾斜的天空,都是合成的蓝色幽灵,如同爱德华·蒙克那副呐喊,不过是反色的,人也是反过来的,不是向世界呐喊,而只能忍受整个世界呐喊。
她轻轻拿肩膀撞我,就像曾被地铁晃动引导的那样。
“你看。”
有几只装点满灯的小船划过去,给商家打广告用的,岸上的人朝它招手,船上的人也摇手回应。
“那船,真可爱。”
我迷恋上赫奕,是出于自身原始冲动,说难听点,我只觉得她长得好看、胸脯和臀部发育得丰满,想和她交配,想把她的衣服剥了,让我俩的生殖器撞在一起。我选择了她,我的青春花费了。那么,我在那些书本里看过的那些……跟随舞女一行在异乡的旅行,和私定终身的人在河边幻想着拥抱的渔火、在山村里见到的雪景、晨光,是不是就再没机会寻觅了呢?
不管我所期待的东西是什么,它肯定一直都不会存在,曾经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如此。
“赫奕,你听我说,我……”我想乘这时把这些想法都向她表明,让她认识到我是一个多么丑陋恶劣的人——最好能就这么把我抛弃掉。
她立刻转身向我,我才意识到我们的手还牵着,我忽然就舍不得她了。
她肯定是看见我带着泪花的样子了,她肯定是误会了什么,竟然也激动起来,她紧紧捏住我的手,贴在她胸口。然后她把这手撇开,我们抱在一起,我的嘴唇和她的嘴唇贴在一起,然后分开喘气,然后又贴在一起。我们的舌头像是湿滑的鳝鱼,轻轻触碰,我们大概交换了一些唾液,都是口香糖味的。我能感受到她胸脯那两团柔软的肉,我的生殖器坚硬起来,贴在她蓝色的裙摆上,贴在温热的大腿上,但她毫不在意。
我体会到她柔软的身躯,她也一定体会到我的身躯了,我的心止不住跳动,我想到今后我们的肉体还要一起经历一连串琐碎的、带着细微令人兴奋性质的事情……我感觉自己像是海水中死去的鱼。
十三
永啼鳥が、泣いている。
明けるに夜はまだ永く。
如你们所预见的,我复仇的计划没能实现。
那个叫辉夜的,真就像那神话里的公主一般,仿佛被神明护佑着的,也或许只是我仇恨、恶劣的心招来报应吧。
我艰难地接近她,在人心的阴暗角落和橱柜的影子里躲闪腾挪,我潜藏在宫女的嫉妒和哀愁里,实验制造神经发作和疫病的伎俩。
然后我就被逮到了,当时恰有一名高僧来宫中拜见,他穿草鞋的脚踏在宫殿第一阶石阶上的时候,我就感觉自己在燃烧,就预感到自己的命运了。
招待完毕的歇息间,皇上向高僧说明近来宫殿里的异况,那家伙把虎口吊着珠串的手掌抬起来,说这些都是小意思。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躲在横梁上的我。
为什么我会在蜡烛里呢?因为这是和尚随手够到的东西,他把蜡烛点燃,念了几句咒语,我就感到自己在燃烧,烟与热弄得我喘不过气,昏厥过去,就这样变成了火焰。
和尚把蜡烛放在身边,说是要化解我的怨念使我成佛。
他回家后把我放进杂货箱里,就这么忘了。
据说他火化的时候没出一颗舍利子,引人议论——活该的。
那之后就是闪烁的生活了。有时候醒来,面对的人告诉我现在在打仗,人们拿着长枪和刀剑相互砍,再过一阵子,他们说生活和平了,大洋对岸总会有新人来,腿长长的,说着听不懂的话,再过一阵子,他们说新人都开始打架了,后来又和平了,地上建起很高很高的楼,还有一大堆我怎么也搞不懂的玩意,他们说叫“科技”,再后来,人们竟然飞到月亮上来了……
说实在的,我也有些累了。一千三百年过去,那个叫辉夜的,骸骨化灰,灰润草木,草木再为走兽、人类所食,尸骸又化成灰……得不知有多少次了。
所以我变成而今这般模样又是何苦呢?
遇见个有趣的,看看这世上有意思的景色,然后燃烧干净,我的愿望就是这个了。要问我会不会害怕死亡,或者对自己的生命变成这种似乎是廉价、无意义的形式,是否心存惶恐什么的,答案是肯定的。
每次睁开眼,外面都是新奇、光亮的世界。这一点,就是抵御我奔向那片闪着粼光的死亡前唯一的障壁了。
赫奕这个名字从铃仙嘴里说出来时,我才知道,掌管命运的神灵一直注视着我,现在她又要施展自己布置的诡计。
但我觉得无所谓了。
那女孩抱着淡蓝色的吉他站在舞台上,站在一片灯光之中,我不禁感叹,真是神奇的命运啊——那家伙的神态、面容和一千三百年前的辉夜如出一辙(当然,还是逊色许多许多的)。她手指间捏着拨片,很大幅度地抬起又落下,银白的琴弦一齐震动,音响发出很干脆的“哗啦”一声,灯光也随之闪烁一下,然后她开始唱,细嫩的声音和嘶吼式的发声方法形成很大反差,也挺有特色的。
铃仙把我举过的头顶,随着旋律左右摆动,周围很多人拿着镶嵌彩灯的牌子和长光柱这样做,没有人注意到我,我也就用脚抵住蜡烛芯,在其上跳起舞来,舞都是小时候学的,我已记得不大清楚,还是跳得挺开心的。
但是,看到那个家伙傻乎乎地同赫奕相接近,甚至把照顾我的事情都疏忽掉,我还是会觉得伤感。
过去的辉夜,现在的铃仙1238,两点之间连起线,我就又被划分在漫长的时间之外了。
有次被他点燃了还在这么想,以致失态了——可不要被那家伙给误解,以为我是在嫉妒什么的,那可太傻了,他要是真的这么想,我肯定会忍不住这口气,要把他的房子烧了。
“怎么样了?”为了摆脱上述嫌疑,他再点燃我后,我就立即用嘲弄的语气这么问他。
“你说什么?”
“哎呀,和那个女孩子呀。”我用袖子遮住嘴笑。
“哦,你说赫奕,进展吗?嗯,该怎么说,就那样,昨天我们在手机上聊了一整个下午,我们打算明天去小区里新开的披萨店里,很普通地发展,”
“呀,这可真好,这么顺风顺水的,可真不像你,要是到时候记错时间或者打车跑错地方了,可别忘了给我讲笑话。”
“真坏啊,你个家伙。”
“走路的时候记得看红绿灯,下电梯前先看看停在第几层了,地铁什么的人多就别挤了,宁可多花些钱打车,给人家姑娘留下个好印象……”
“哎呀,你话真多啊,跟我老妈一样的,烦呐。”
“哈哈哈哈哈哈,真有意思啊。”
“越烧越短了。”他从椅子背上提起一件蓝色夹克,披在肩上。近来雨季,气温骤降,有些冷吧。
“是吗?”我低头看了看蜡烛顶面,和白色桌面的距离的确越来越短了。我的生命终于有走到尽头的迹象,那时候我会随着最后几点火星的迸发而消散吧,啵啪、啵啪的。
“妹红,我还是有点,怎么说……”
“怎么?”
“赫奕她……最近对我的态度也有些冷淡了,我有点觉得……”
“你要相信自己啊。人类是怎样登上月球的?我想,太空中肯定没有什么信标指引,月球上也从没有凭空一块地,上面写着‘在此降落’吧,人都是相信自己的未来,才能艰难走下去的。”
“嗯。”
“你这样就是很好的了,头痛最近不也很少犯了吗?是好的迹象啊。这样即使我不在了,你也不用再担心晚上睡不着觉什么的……”
他的一只胳膊放置在桌子上,身体却往后仰过去、仰过去,把脸庞拉到我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去。
我忍受不了这般沉默,便对他说:“我困了。”
“啊,好的。”
他又要把我吹灭了,我又要回到无尽的黑暗中去,床榻边安眠的旋律在我耳边响起,我揪下一块烛火,把它握在手心里,想象那是一只凤凰,永生的凤凰。
十四
经过四个月的相处,我龌龊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我让那又黑又长的怪物住进它期盼的洞穴里,不过不是在昏暗的酒店里,身旁也不是粗糙的白色床单,行为也不是愿望中的粗暴、靡乱。赫奕流了一些血。
在想象的世界里,我可以端着机枪和炸药跑到街上,把黄铜子弹注射进少男少女的脑门里,把她们的尸体聚在一起炸成烟花,然后被警察的狙击枪子弹打飞脑袋,或是防爆霰弹打成碎片,我也可以把迄今为止所有的积蓄一气花光,去买绵月航天公司宇宙旅行的船票,见识尽人类迄今所能迄今的最遥远、美丽的景色,然后话一晚上把静脉血冲刷进酒店洗手池里。但生命中的遇见只有一次,繁杂而不切实际的想法,就像废弃的草稿,抓起来,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最终在洁净的纸上留下几行平实、安稳的文字——我还是得好好活着。
我们体内贮藏激情的液体被两块一包的抽纸汲食干净,作为另一半生命的东西通通被我扔进垃圾桶里——我又想起那晚约会时看见的小孩,扔的动作用力了些。
蓝色的荧光就像游荡在宾馆房间里的幽灵,我赤裸着身子在窗台前站了一会儿,想弄清楚它的来源,赫奕在床上,吐出一串意义不明的痴嗔。我回头,看见她侧躺在床上,用背对着我,那洁白的背和臂膀让我的下身又有了感觉。
我回到床上,掀开被单,然后把我的两只手放在她的肉体上,她转向我,双臂绕过我的腋下,两只手沿着脊椎骨节一节一节地,往上、往下。途中遇见油脂颗粒(糟糕个人卫生和螨虫的产物),她就小心地用指甲扣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种本能行为不太卫生,在床单上抹了几下。
她把她那对丰硕的肉块,紧贴在我的胸膛上,我甚至感觉到它们因为自身的重量而下滑。我把床单盖在我们身上,把被脚塞进她肩膀、脖颈和床单形成的三角隧道里。我把那只手放在她温暖、有弹性的臀部上,微微抓紧,说,我们就这么睡吧,她点点头,同意了,鼻腔的气息扑在我的喉结上,痒痒的。
她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蓝色的幽灵还没散去,住进了那对晶体里。
“我好羡慕你。”我对那双眼睛说。
“羡慕我什么?”
“喜欢弹琴就去弹,还练得那么好,有机会去场馆演出。”
“演出,演出啊……其实本来是轮不到我们的,虽然是有网络上主办方的支持。还是我们乐队的主唱,有天她忽然说去和场馆的经理吃晚饭。”
“那就是靠口才?”
“不是的……虽然没人说,但从她和那边的关系看来,当晚是去酒店里住了——之后还有好几次。挺可怕的呀,虽然乐队里没一个提过这件事,但是大家都会想的,如果那人看上的不是队长,而是另外的人,她也会走上那样的道路吧,虽然乐队的四人为了理想付出过那样多,面对错综的社会,还是缥缈无援的,很可怕呀。”
“啊,这样……”
“不过如果能成的话……哎呀,我说不清。”
“我们这些没什么实力和名头的小人物,想要闪耀一下,就只能靠舍弃自己重要的东西了。”赫奕说,她蜷缩在我的臂弯里,像是只小兔子,温暖而沉重,“所以,铃仙,我觉得能遇见你实在是件幸福的事情……”
“你听说那个新闻了吗?”赫奕穿戴好内衣,食指伸进内衣的皮筋下面,调整不适的地方,皮筋弹回在肉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什么新闻?”
“最近城里有一帮年轻人,上大学的。”她说,一边从头套上白色的长袖,声音被布料闷住,“他们聚在一块儿搞什么抗议。”
“抗议什么?”
“我也不知道。”赫奕用嘴吊住束发皮筋,两手把头发聚拢,再取出皮筋缠上,“活着嘛,总会遇见的事情,总会有想要伸张的地方,世上也不乏遇见点事情就要大声喊出来的人——和你可不一样啦。我看手机上说,那帮大学生为了宣传,偷偷在边界一家废弃的船坞场里做了九只热气球,可能是打算飞到城市上空去吧,把传单像是鸽子一样放下去,浇注在街道和墙壁上,或者拿着大喇叭,对着那些大厦的反光玻璃面喊——哔哔叭叭。”
“哎呀,听上去有些浪漫呢。”
“可惜看不到啦,据说它们是筹备了两个月的,前几天都被警察发现,给没收啦,后续还在跟进,但是估计也没几个人在意了,失败了就什么意思都没有了,什么都是这样。”她束好马尾,就把它摆弄到左肩上,抚摸那簇柔顺的黑猫,“你之前不是和我说,在港口那里有只热气球落下了嘛,我看到这个新闻就想,估计你那气球就是从那里,一路飞啊飞啊,飞过去的。”她交错摆动食指和中指,模仿波浪,模仿气球在风中摇曳的样子。
“这样啊……”我想象见一团在黑色空中飘浮的火焰,还有一片灰色铁棚下另外八只摇曳不安的小家伙,如果我再次让那气球飞翔在天空中,它们还有那些躁动、青春的灵魂,都会感到欣喜吧——这个念头叫我有些激动。
“你热气球起飞的当天能带上我吗?”赫奕问。
“我……容我想想。”我笑着对她说。
“什么啊,还要想的。”她把头发一甩,“不会那个臭烘烘的老头子也要上去吧?那我就不去了,你求我我也不去了。”
“哈哈哈哈,那可没办法,毕竟人家出了力气的。”我顺着她的误会说下去,“其实他人挺好的,我挺羡慕他的。”
“什么啊,那种怪脾气的老头子,之前跟你去的那一次,你没注意?他一直拿很奇怪的眼神看我,我还看见他捡地上的面包吃。”
“他在港口边等船,一直在等。”
“老东西,时代变啦。”她敲敲我的脑袋,“让我想起我爷爷了,一个样,爱抽烟、死脑筋。”
“不是时代、不是时代,而且,就是那种固执才让人羡慕啊,像是……像是被水泥裹住的火焰……”
十五
前阵又下了一场雨,街道路面还湿漉。行人很少,空气很清新,温度也是恰到好处的,正好让我穿上一件保暖又轻松的棉衣。火娥说过,地球上雨后能闻见香甜的泥土味,还有草虫躲在草丛里叫,可惜我不能遇见。
依旧是那个时间,我在蓝白两色拼接成的桌边坐下,身旁的朋友侧身迎窗外的光,对着一面镜子涂口红,我们简单地问了个好,谈论了下天气转好后打算干什么。她化妆完了,随手把镜子放在桌上,拿起陶瓷杯去接热水了。我也打开电子表格,照桌面上摆放的一张文件纸填补数据。
我眼角的余光看见朋友回来,把白色的杯子放在桌上,然后响起一阵清脆的声音,那面镜子落在地上,以中心为基点散裂成尖锐的冰凌。朋友小声呜咽,跑去墙角拿来扫帚,把它们清理干净,她说,那还是之前约会时男友送给她的,她有些舍不得。
那清脆的响在我脑中回荡,中午我趴在桌子上打盹,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飞翔着回到那燃起高烧的傍晚,我像一团烧干的木炭,搭在母亲肩上——这是新奇的场景、新奇的感觉,连我梦中混沌的意识也激动起来——或许来源于真实的记忆,或许是把其他生活中的经历和我看过的电视剧、电影——玻璃碴、速干拍立得纸片和长发一样难收拾的胶卷带,塞进、填补进我那缺失的地方,塑成大致的形状。
母亲拿着一只淡蓝色的毛巾(花纹是深蓝色的长条带配上白色原圆斑点),放在哗哗流淌的水龙头(这点大概来源我前阵子看的一本小说,里面把精神失常、水流和人的话音巧妙结合在一起)下淋洗,然后对折两次,覆在我的额头上。
她抱着我转身的刹那,我看见竖在水池前的巨大的镜子,流沙滑到瓶颈收束的位置,透过精巧的设计一粒一粒地落下,母亲的手掌覆盖住我的嘴,接着递给我水杯,让我把药咽下,白炽火焰在镜中摇曳,走过细亚麻布编织成的沙丘、大理石筑造的神殿,少女在沙漠中潺潺的溪流边坐下,仰望窗外的月亮,脚边有一束曼珠沙华——那是火娥。
“如果买两面镜子,放在火娥两侧,让她在无限的映照中看见无限的自己,或许是件很有趣的事情。”苏醒的那片刻,我这么想。我无意识地伸出手,摸索向吵醒我的干扰源——是我的手机,绿色的信息提示灯在闪烁。
在解锁界面就能看到那简短的信息,号码很长的一串,不认识,短信内容瞬时让我清醒:
“快到港口来,警察来了。”
我坐在桌边,拿起水杯喝了口水,尝试梳理事态——感谢赫奕和火娥,那次演出前的奔跑给了我这般自信——短信肯定是那老头子发过来的,我知道他没有手机,短信肯定是他借路人手机发的,不会是开玩笑,他没必要做这种事情。
先前赫奕同我说过,那帮大学生被拘留,后续报道还在跟进——还在跟进,就是这一串省略号延伸下去,在阴暗的悬崖之下,埋藏下了而今事态的隐患。
我一边给那个号码发短信,询问是谁要没收热气球,询问可能的处置是什么,一边跑去办公室,以母亲突然生病为由请了假,因为我为人老实,老板直接同意了。
我没带东西,直接坐电梯到一楼。这时我收到了一条短信,是手机原主人发的,他先是道了歉,然后说老头子刚才已经和警察走了,还说不用担心我朋友的情况,他和警方没有发生争执,看上去是一起能轻松解决的事件。
这消息让我松了口气,我选择了自觉最合理的处理办法——先花十余分钟打车回家去取火娥,然后赶去地铁站,一路坐到边界去。如果那老头子够意思(还记得我给他买了多少面包和烟的话),大概是能帮我把时间拖到那个时候的。
我揭开煤油灯盖子,把那一短截蜡烛捧在手心里,我把蜡烛和打火机放进口袋,又拿出来,把它点燃了。
妹红揉揉眼睛,才睡醒了一样一脸惺忪。
“你准备好了吗?”我试图用清亮的语调问她。
“什么?”
“去坐热气球。”
“我可以燃尽了吗?”
我不知她为何会生出这样的理解,但她看向我,眼睛里闪起光,接着用右手在心脏的位置上,又用左手按住右手,笑着、颤抖着说:
“真是惊喜啊。”
“嗯。”我找不到什么话回答她。
虽然我很明白,我想让她留存身边和她燃烧而尽的心愿相撞,肯定还是要遵从她的,但听见她实在地说,我的心还是被刺痛了。
“可能……”我在心里构建起这个句式,又立即把它抹除了——我怎么能说出那种让她伤心的话呢。
我把她吹灭了,往外走——整个插曲只花了几秒钟。同我们初次相识比,是多么急促啊,时间、时间,总是不注意的地方加快速度。
老头给我发短信的时间是13:53,我走出地铁站的时间是14:42,差不多一个小时,老实讲我很担心热气球会不会已经没警察没收走了。
地铁站离港口不远,我一路跑过去,又花了十分钟。
我老远就看见老头子那个驼背的身影伫在柏油马路上,他也在同时看见我了,就取下自己的帽子,不自然地往脸上扇风,应该是不让我靠近他的意思。
我放心了,这说明警察没走,气球还在,同时,既然他不让我接近,就说明气球被没收这一条件是很难逆转的了,与之相关的我甚至会被抓去审问。
三个穿黑色制服的警察坐在公交车站里,拿着钢制保温杯打热水,还有一个从售贩机里取出一只香肠,把手臂往后放,正要甩给那老头,没人发现我。
我怀抱着煤油灯跑进车站,热气球就在不起眼的角落沉睡,上面盖着一大块黄色油纸布,几乎和外面的沙滩融为一体。抓住油布的一角,把它拉扯到一边,那只因为修修补补变得五彩斑斓的热气球就显出来,球身是瘪塌的,平摊在地上。用来充气的丙烷罐放在小屋门口,一米多高满是绿色的铁锈,两只手臂才刚好环抱住,分量特别重。我跑过去试图抬起来,走了两步就没劲了,差点把自己的脚砸到,最后只好让它躺倒在地上,像是推酒桶一样推到气球旁边,推进横躺着的吊篮里。
我又找来鼓风机,对准气囊的敞口,待到气囊填充到半圆形,我打开篮中装满丙烷的气罐,接着打开喷火器,一声爆响后,火焰熊熊地烧起,周遭漂浮着扭曲光线的气体幽灵。
氢气逐渐支起它圆润的外形。这个过程是如此漫长、煎熬,鼓风机的响动又是那样大,我只能在一帮干等着,掌心渗满了汗水。我脑中把警察的身影在入站口出现,大声叫嚷着让我停下的噩梦一般的情景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说,我和他们扭打成一片,趁乱把火娥丢进燃料舱里,让她独自消失在天空中,这样的准备我也做好了。但他们自始至终都没到来,车站是这样安静,就如往常、如之后无数的无人的午后一样,遮挡窗户的破旧木板吱呀作响,黄沙在微风中做着无法分辨的未曾停滞的迁徙,把时间刻录进痕迹里,又把痕迹掩埋。
方才在我身体中翻腾的热血也冷却下来,就像刚起床的人试图延续梦中的动作,做到一半忽然惊醒,怀疑起我做这些事情的合理性来。只因为气球将被没收,就慌慌张张地葬送我的火娥,这样未免过于冲动了。从此以后我将独自面对无尽的时间于其中潜伏的头痛的荆棘,那是多么恐怖啊。
我想起我对赫奕的告白,想起我在山樱下的奔跑,想起我和赫奕睡觉时对于自己未来的种种幻想,人生中那样多的事情可以做,随时都可以去做,使我真正下定决心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或许我能在今天找到一切的答案。
气体填充完毕了,热气球鼓胀成为标准的水滴形。原先完好的胶制球面映出一环白光。我关上阀门,接着打开煤油灯的遮罩,把火娥点燃。
“这就是热气球啊。”她的眼睛不住地闪烁,“真好看。”
她的衣服换了,是那套天蓝色的和服。
她指着那团火焰说,“我就是要到那个地方去吗,悬在上面?”
“嗯。”我把火娥放进吊篮,松开系在钢钉上的绳子,又拿去几只沙袋,吊篮就有往上飘的趋势了,我双手推着,在沙滩上跑一段,给它一个横向的速度,接着也跳上去。吊篮晃荡几下,缓缓升过车站的棚顶。
“把我拿起来,拿起来,我要看看。”火娥在我脚边叫着。
我把煤油灯捧在手中,隔在吊篮的边沿。我看见车站棚顶阴角的地方堆积青褐两色的淤泥,我看见那几个警察还在和老头闲聊,根本没注意到我们。柏油马路上的线条和车辆逐渐变得渺小,变成发丝和火娥闪亮的指甲盖,只有沙漠是一成不变的帷幕似的黄色。
十六
奄奄一息的柯希莫,当锚的绳子靠近他之际,一跃而起,就像他年轻时经常蹦跳的那个样子,抓住了绳索,脚踩在锚上,身体蜷缩成一团,我们看见他就这样飘走了,被风拽扯着,勉强控制着气球的运行,消失在大海那边……
热气球飞过海峡,终于在对岸的海滩上着陆了。绳子上只拴着那只锚。飞行员们一直忙于掌握航向,对别的事情毫无觉察。人们猜测垂死的老人可能是在飞越海湾时坠落了。
火娥在背诵那故事的结尾。
“再往后呢?”
“再往后就是作者自己写的话了,没有柯西莫,他的故事完结了。”
“你竟然都记得。”
“那可不是,毕竟是我吃下肚子的东西。”
“你还挺喜欢这故事。”
“如同羽毛一样的死,我喜欢。不像火焰,燃烧和熄灭的分别是那么大,羽毛的死看不到边界。”
风微微吹在身上,那感觉非常舒服。气球已经飞得相当高了,地面和天空凸球面的形状愈发明显,接合处是分辨不清的淡蓝色。长长一道公路如同种子破壳的裂痕,把大地分成两瓣,一瓣是无垠的山茶,一瓣是灰蓝色的矢车菊——林立的高楼幕墙映出刺眼的太阳,基部缠绕纵横层叠的道路蛛网。我根据那栋最高的、造型像是电灯泡的电视大楼确认了一下方位,那多了一个零的住宅区还在斜过去的角落,我看见一根黑色细长的线直插云间,不知道是不是工厂的烟囱,如果是的话,我的家就在我目光所及的地方,只不过我分辨不出。
“我们能到那上面去吗?”火娥指向我们头顶洁白的云。
“没问题,热气球的最高上升高度,我查过的,极限有两千米。”
“我们能飞到地球上去吗?”
“那就不可能啦,再往上面,空气会越来越稀薄。气体燃烧、人体呼吸是需要氧气的,含量过低的话,都会停止。”
“哦,这样,我还以为能离你的愿望更近一些呢……”
“已经很近了,这辈子都不可能更近了。”
我打开煤油灯,把蜡烛握在手里。
“那,要开始啦。”
我的人生——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因为个人的优柔寡断已经蒙受足够多的灰暗了。如果说我和火娥之间注定存在一场分别,如果说这场分别注定会导致其中一人的伤痛与后悔,如果说其中一人注定要消失在死亡的黑暗里。那么,就在这明媚的阳光里,就在轻风和不远道路边不紧不慢的警察微微催促我的情形里,就由我一人把抉择与后悔承担起来,给火娥一个欢愉的结局,这样才是最好的。
焰中的她依旧是双臂环抱着双膝,我直接将整根蜡烛丢进沸腾的火焰里,那白色的一团顿时融化,如雨滴落在篮内——这样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火娥的那一团,就像墨汁点进水里,散开成不连贯的一团,她居身于最大的一滴中,那高度最开始只够她弯着腰。
她咬着牙,努力伸手让墨焰的边界刺出去,最终形成完整的一团,接着她开始用手抓住边界,像是拉面条一样地把它们拉长,松弛的边界像是柳条落进水里,但是一遇到热浪,瞬时就充盈了,形成一个很大的泡泡。这时候,火娥的身形也在热浪的冲刷下膨胀,变得比我还要高大。
我看见此前未觉的许多细节,比如她脖颈左边有一道隐隐的疤痕,她的刘海是蓬松地搭在额前的,就像我们在植物园中见过的瀑布似的紫藤萝,她的嘴唇是一抹鲜红,似乎是涂过唇膏的,她耳边的两束发是只用红绳系着的,此前我一直把那两缕当做被火光染了的发,总之,比以往的火娥更加美丽鲜活,更加缥缈。
那火焰太强烈了,仰面向它,我的眼睛、脸部皮肤一时就被烘烤得发干。
“啊,这感觉真不错。”火娥伸展了一下身子,“就像小时候大清早的起来一样,世界都是崭新的,真不错。”
“热气球要怎么改变航向?”
“靠气流。”我说,“不同高度层的气流方向是不一样的,我能做的只是操控火焰大小,以此来调整高度,不安定的因素很多,就像开盲盒一样。”
火娥眼巴巴地望着那片闪亮的沙海。
“风正把我们往城市那边吹呢。”我用遗憾的语气对她说。
“这样也不错吧,免得你一个人落在沙漠里,我黄泉路上又看见你这张讨人厌的脸,嘿嘿。”
气球上升得越来越高,这时候再向下看,也不会觉得眩晕心惊。一路而来,我能明显感受到风速和气温的变化,现在这个高度上风很大,穿的单衣已经抵挡不住了。头顶的白云离我们越来越近,吐息起来都是湿漉的。
“要撞上啦。”
我们身陷进浓厚的雾里,又从浓雾中脱身而出。翻滚的云朵相互交叠,我们刚刚穿过轻薄的、似蝉翼的一片,远处还有被风撕扯碎了的,上方还有暗灰色而凝重的,太阳在这个间隙的尽头,发出的光芒像是无数只箭。
“好高呀。”
“你就这样飞,这样飞,一直飞到我燃尽为止?”
“是啊。”
“那,要是我要一直燃烧到没有燃料为止,怎么办?”
“那我就在靠近城市的地方放低了,跳下去,你就坐着气球飘游吧。”
“倒也不错。”
我惧怕无意又犯了她被遗弃的心思,方才是不是应该说出更加豪放的承诺比较好呢?但若真的遇见燃料耗尽的情况,岂不是要她更失望了。
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我现在嘴中说出的是什么,那些字词组合再产出得快些,就会像重心前倾跟不上脚步的运动员,在地上摔得打滚,变成疯言疯语——是因为我满脑子都装满了其他思绪吧,我在想与火娥分别的那刻,与火娥相遇的那刻,我在想如何才能把这两点之间的时间充分利用了,我在想我现在胡思乱想的行为也是一种浪费,惹得我发颤——我却把胳膊搂起来。
“你很冷吗?可惜我没办法让自己烧得旺盛些。”
“失策啦,来得太匆忙,太匆忙了,一切都是。”我呼出阵阵白气。
“你看那边的云。”火娥指着遥远地方黑压压的一片。
“那些不是云,是鸟群,鸟群啊,竟然飞得这样高。”
“是什么鸟?”
“不知道哩,大雁,或者天鹅,反正在城市是见不到的,它们都住在很远的、没人探索过的地方,随着季节而迁徙。据说在地球上,天鹅能飞越过最高的珠穆朗玛峰呢。”
鸟群掠过去,翅膀扇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好多事都没来得及做呢,想和你一起的。”我说,“最初相遇时候你提的建议,我连个好名字都没想到呢。”
“我以为你都给忘啦!”她说,“当时我也是随便一说。”
“你过去的一千三百年,我还没听你讲过多少呢。”
“把事情一件一件罗列出来,就是那根蜡烛也不够用。”她笑着说,“人生总是会有遗憾的,不也很好吗?”
我可以一直这么讲下去,出于悬吊在高空惊心动魄的体感,出于回忆那分别场景时涌动的哀伤,我可以永无止境地讲述述我身体各个器官的感受,讲述云朵波浪似的运动起伏情况,以及太阳光随着热气球运动在我眼中显出的或明或暗、色彩偏移的变化,讲述吊篮上每根纤维的断裂和连续情况,我可以任自己荆棘一般的思绪蔓延扎根,再去联系圣经古兰经一类的神话传说,联系诸如手机里接收到的最近十条短信或是一只薯片包装袋上的文字符号,种种生活的细枝末节,最终写成一部(如果我有那个能力的话),超越乔伊斯和博尔赫斯的著作,把我而今所处的时刻变成永恒。
但我所经历的并不是永恒,时间一分一秒地往前进,不会停下脚步,
树上生活的家伙,那人的故事是如何结束的?笔迹在纸张上生长起来,如同树干和枝丫,它们交织、它们向上,然后转个弯,打个结——就这么结束了。
火娥被火焰吹拂了起来,双脚离开焰口,就像飞如太空的宇航员。
起初她脸上也浮现吃惊的神色,还把手臂伸长了,弯下腰想抓住出焰孔,她的手臂划过一道弧线,却没能触及。她明白身上正在发生的变化了,我却还没来得及明白,以为她又在表演什么呢。
“铃仙,你看,我在飞呢。”
她说了这么一句话,朝我笑了笑。
“再见啦。”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一连串轻盈的蓝色的火焰在火光里向上浮动,直到边缘破散出细微的火星,就像水中鱼儿吐出的泡泡。或许是她在哭,我从没见过她哭,也不知道火焰中的泪水是如何存在的,那时候也看不见泪的痕迹,因为她的脸庞过于闪耀了。
那之后她就上浮到火焰的边际了,一瞬间像是有两只玻璃球相撞,然后破碎掉,火焰的中心缺失了一块,但是它闪烁一下,又变回那熊熊燃烧的东西。
“火娥。”我第一次用这个名字呼喊她,却没有得到回应,因为她已经不在了。
我看见细碎的火星在空中飘散成一条线,然后逐渐被天空染成蓝色,被空气染成透明。
像是幻想中凤凰飞过留下的尾迹。
即使气球飞得很远了,我依旧能看见那条线,还有她的笑。
“火娥——火娥——”我一次次地用这个名字呼喊她,声音越来越小,“火娥——”
我感觉不到悲伤,也感觉不到喜悦,我觉得自己只是在吟诵一首美丽的诗。
一辆黑色悍马停在篮边,冲我一个劲按喇叭。它后面跟了一串五颜六色的车辆,一路追过来的警车甚至被堵在百米开外。有的人从车窗探出头,冲我叫嚷。路人则围聚在路边议论,小孩朝我招手,年轻人拿出手机拍照,大概是因为无趣的生活里遇见了新鲜,她们都笑得很灿烂。
热气球横躺在宽敞的城市马路上,旁边是一摊碎裂的玻璃,干瘪了的球面被路灯杆挂住。我站在大地上,踩着玻璃渣。温热的液体从我头发间和袖口里淌出来,钻进嘴唇,我才知道自己流血了,口袋里有一包纸巾,我试图用它们止血,但很快都变成一团湿漉的红色。
太阳云朵,还有三十八万公里后的那颗看不见的星球是那样遥远,在楼宇的缝隙间朝上望,阳光是那样黯淡。
消防员和警察都过来了,前者负责把热气球拖到街区外以恢复堵塞的交通,把我待到附近的医院处理伤口,后者知晓我只是擦伤后,就把我一路带到警局里,询问我坠落在城区的原因、热气球的来历以及一大堆无关紧要的事情。一直到晚上,他们以扰乱治安为由罚了我很多钱(罚单加上各种维修费,有一万多),就放我出去了,还叮嘱我好好休息。
我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嘴里还有在警局喝下的菊花茶的味道,感觉做了个很长的梦。我想慢慢徒步走回家里,即使可能要花上我一整晚的时间,不过也好,夜晚的空气凉爽,我也没有睡觉的打算。
赫奕却在这时候打来电话了,她的声音很焦急,她说她看见热气球的新闻了,她问那是不是我做的。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是我。
“你没出事吧?”
“没有,好着呢。”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你怎么一个人飞得那么高,还在市中心落下,吓死我了!”她是如此关心我,把在意我的安全视为义务,为何要如此呢?我都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她。
“赫奕,我告诉你个事情。”
“怎么?”
“我刚刚交了罚款,账户里只剩下三块六毛八了。”
“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嗯。”
“铃仙,你现在在哪里?”
我说我也不知道,然后用手机发了个定位给她。
“好,我现在就去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你在说什么啊。”
我愣住了,本来想坚持我走回去的欲望,但我想了一下,这么说可能会在她的心境里显得奇怪,惹得她伤心,所以我回答了一声,好。
十七
我在失去火娥的阴影里躲了一阵,大概有四个月吧,一个雨天之后,我的心情就好了。
不管怎样,不管火焰怎样飘忽摇曳,它总还是有熄灭的时候——我总这么安慰自己。
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只是平常的生活里少了一点乐子罢了……这么说似乎是有些残忍……
其间我没去过边界,因为害怕勾起我的回忆,然而现在我去了一次后,发现自己把很多东西失掉了,我对回到地球的梦想不再那么执着,那枚蓝色圆盘上的幻影不再使我感到激动,我逐渐觉得是自己太年轻、把世界想得太美好。
甚至,我有时是恍地一下才想起来,原来我还有过去地球的梦想,然后,因为自己也不想接受这般变幻,我会把工作和赫奕的交往放到一边去,强迫自己去翻阅基本图书馆借来的宙百科全书,拿着铅笔在硫酸纸上拓印星图,尝试重拾起以前发呆、幻想的过程,久而久之,我却觉得这么做让我很累。
相反的一面,我发觉自己生活、工作起来变得有力气了,攒下的钱可以去做很多事情,比如近来天气了,我和赫奕都想吃水果,以前我都是买罐头的,一般只是橘子和黄桃,回到家后累了把衣服一脱,开一罐灌进肚子里。
现在发生了点变化,赫奕和我合租了一间大些的房子,她回家要早些,可以去超市买新鲜的水果,提前切成块或是用水洗净,西瓜、草莓、葡萄,也可以从网上买其他地方的特产,譬如桃子,有白里透红、汁多味甜的水蜜桃、柔软香甜的黄桃、清脆可口的白桃、表面油亮的油桃……每天都不一样,我们可以一起打开电视,播放她喜欢的电影,然后一起吃。
我先前还没发觉生活还有这么多值得发掘的地方,就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但现在我还渐渐意识到,赫奕1678,可能会是我这辈子遇见过的最好的女孩子,能同她发展至而今关系的我,似乎是幸运的不能再幸运的人。
昨天晚上,我回到家后接着处理公司没做完数据,赫奕似乎告诉了我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但我没在意去听。她揪了揪我的耳朵,就自己去阳台上给养的桔梗花和彩叶草浇水。
我拾起桌上的钢笔在指尖转,还在想要不要在意她闹的这般小脾气,却听见外面传过来很轻的歌唱声。并不是她,是一个年轻的男性,伴着木吉他弹奏的和弦,带着哭腔。只要间奏的几个音就能听出来是radiohead的《no suprise》。
Such a pretty house,
and such a pretty garden,
No alarms and no surprises,
no alarms and no surprises,
no alarms and no surprises please
那是我在遇见赫奕、遇见火娥之前常会在因头痛失眠的夜里循环的歌。一瞬间我仿佛看见那个遥远的自己,他还蜗居于诡谲莫测的社区里,用茫然无光的眼望着这世界——多么可怜的家伙。我禁不住过去拉开阳台玻璃门,那歌声变得更明晰了,还有隐隐的啜泣声。
外面只有无尽的楼宇,唱歌的男性不知潜藏在哪个阴暗的数字零中,他大约是遭遇了很不幸的事情——与现在的我们不一样。吉他和弦稳稳地奏着,像是忘记关掉的水龙头。
赫奕坐在一只红色的塑胶小凳上,穿着露趾拖鞋,弯着腰。她的头发也是披散的,手里拿绿色的小水壶,那样子说不出的难看,那个每天在地铁上遇见的赫奕,也似乎变成了遥远的人。
她是因为自愿处在我身边,而要渐渐丧失光芒吗?我不知道。
“这首歌真好听。”我也挪了一只小凳子过去,坐在她旁边。
她朝我轻轻望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肩头倾斜过来,和我的相碰,月亮上的夜空,只见混浊的黑色,还有一轮遥远的蓝色。
我可能要在这感觉里沉溺很久。
但每次回到站台,我都觉得哀伤。
老头子还在那里,依旧每天趴在围栏上,脚伸进铁丝窟窿里,手中拿着烟。他大概是真的有航行经历带来的什么魔法,似乎是觉察到我心里的变化了,再也没来找我说过话。我不知道他是否还保留给我船票的许诺。
我有些害怕那船真的会来了,因为那个时候,我又会面对一个抉择的困境,站在过去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和现今落实了的、可以说是稍稍温暖、幸福生活的分界线上,锋利的刀尖挑起这一段连贯的时间——航船灯光刺破灰黄色的天地,落在水泥站台上时,我就必须做出选择——大概率是把过去舍弃掉吧。
而今我还能通过不断欺骗自己,让它们在一团温和杂糅的心情里共存下去,就像喉咙里含着长长一脉海草。
和火娥约定的,给自己的好名字,我翻过字典(现代的、古代的、虚构的、考古的),和赫奕一起翻过多少小说、诗歌,看过多少电影,到现在也都没找到。
按照城区里的平均年龄计算,我还要五十多年才会死,人都是这么在漫长的日子里活下去的——应该是这样吗?应该是这样吧。
故事就这么完了。
唉,他妈的,我好想她。